大事件涌过,而我失踪
4、大萧条时,焦虑横行
作者:[美]琼·狄迪恩
译者:何雨珈
出版社:中信出版集团·北京时代华语
出版年:2021
无疾而终的谈话在 1967 年的旧金山嬉皮街遍布:
“你要找什么?”他问。我说没什么。“我都三天找不着北了”。他说。
“在这儿,你很清楚是做不成事的。”我问,应该做成什么事。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说,“某件事,任何事”。
“我的生命就是一颗晶莹的泪珠”,民谣歌手琼·贝兹写道。大约也可以折射出她那家规模很小的“非暴力研究学院”的意义。越战期间,少年们坐在洁净处谈论暴力与其化解方式。文章的标题是《这里的吻永不停息》。
大萧条里被记下的变迁,还沉淀着一桩弑夫案。凶手只是在认真践行普遍理想的过程中,不小心“误入歧途”,误解了“爱的功效”。悲剧又连起一些情歌,一些上世纪的传奇。
“万物解体,中心无法维系“,叶芝的诗歌组织起迪狄恩观察的脉络,客观冷静地记述废墟里的各式崩塌。她找到无力中的有力:“如果我还想工作,那就必须妥协于这种无序”,“直接而坦率的去接触和描述万物在消解的证据、一切在解体的证明”。写作时,身心皆病,边喝酒镇痛,边吃刺激神经的药物缓解酒的麻痹,“以便提笔写作”。
“中心再难维系。这个国家,破产公告、公开拍卖通知满天飞;随意杀人事件、流离失所的孩子、废弃无人的家园屡见不鲜;那些在文物上涂鸦破坏的人,连四字单词都会拼错。这个国家,总有家庭无缘无故地消失,留下没有还完的账单与抵押到期的文件。青少年们在外游荡,没有过去,也没有未来,如同长蛇蜕皮;孩童懵懂无知,再也无机会了解维系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。人们销声匿迹。孩子不知去向。父母人间蒸发。被抛下的人们漫不经心地填写完失踪报告,然后自顾自地继续活下去。
这个国家,并没有如火如荼的革命,也没有因敌人的包围而走投无路。这是 1967 年的美国。市场稳定,国民生产总值高。多少人慷慨陈词,表达自己崇高的社会理想。这一年,本该是充满勇敢希冀与国家愿景的一年。然而并不是,越来越多人发现了这个令人不安的事实。唯一清楚的是,在某个时刻,我们都自我放逐,不再负担职责。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没了意义,于是我决定前往旧金山。”
作者:[南非] J.M.库切
译者:黄昱宁
出版社:人民文学出版社
出版年:2021
“你住在营地里,只是一个隐喻,如果你知道这个词的话。那是个隐喻——最高级别的——表明某种意义能何等离谱、何等猖獗地在一个系统中扎根,却不必变成其中的一个专有名词。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,每当我想约束你的时候,你是怎样溜走的?[…]让我告诉你,那个神圣而诱人的、在沙漠中心枝繁叶茂、为生命创造食物的菜园具有什么样的意义。你正在奔赴的菜园既无处可寻,又无处不在(唯有营地除外)。那是你唯一归属的地方的别称,迈克尔斯,在那里你不会感到无家可归。他不在任何一张地图上,没有一条简单纯粹的路能通向它,只有你才知道怎么走。”
诚实地描述激流勇退后的独居生活。
好处:“几周以来我第一次独处,又拾起了我真正的生活。说来也奇怪,朋友、热恋都不是我真正的生活,唯有独处,在这独处中探究、发现正在发生或已经发生了的才是我真正的生活”。
烦扰:“缺少干扰、没有关心和气恼,生活会变得乏味”。
观察自我与环境内外的每处波动。于是看秋天里每一片花瓣的颜色渐变,玫瑰粉红,边缘却呈冻伤色泽;沾染花粉的芍药叶粉棕。从清洗厨房的盘子到学会清理内心的“盘子”。和一只野猫培养“亲密关系”,为它的离开难过。阅读,记述,保持客观。
“隐居的价值——价值之一——当然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缓冲内在的冲击,正如没有什么可以协调特殊情况下的紧张与压抑。热心的阿诺德·迈纳来倒垃圾,与他片刻的闲聊或许使内心的风暴多少平静一些。但是风暴,痛苦得正如此时一样,大概有它自身的真谛。所以有些时候,你只得忍受一段压抑的时间。如果你能熬过这段时间,留心它的袒露与需求,你会得到一种启迪。”
写《搏击俱乐部》的邪典作者恰克·帕拉尼克说自己念《耶稣之子》超过两百遍,“写作陷入胶着状态,读此书,有醍醐灌顶之感”。
追随着开头前三段就出现 5 次省略号的标点使用方法,口语化的粗俗混杂新奇的比喻,直截了当的开头,诡异的提前预警,都可以极速飙车入约翰逊的混乱世界。前一秒还坠着满肚子波本威士忌公路梦游;下一刻便会忽然飞升往葡萄藤酒吧,遇见趁着法庭午休来喝两杯的持枪抢劫犯。爱一个肚皮舞女郎,在内心里当条“呜呜叫的小狗”。
又脏又乱,“是因为生活可以这样过”。
“葡萄藤酒吧一天一个样。我这辈子最倒霉的破事里有几件就发生在这儿,但我和其他人一样总会回来。而每走一步,我都会心碎,因为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那个人,那个愿意爱我的人。然后我会想起家里有个爱我的老婆,随后会想到老婆已经离开我了,而我怕的要死,再往后是我有个酗酒的漂亮女朋友,她会让我快乐到永远。然而每次走进酒吧,总有一张张晦暗不清的脸孔在向我承诺所有的可能性,随即立刻变成呆滞平常的表情,抬头看我,犯着同样的错误。
[…]葡萄藤酒吧里有许多这种时刻——你以为今天还是昨天,而昨天是明天,等等等等。因为我们都相信我们过得很惨,所以我们喝酒。我们都有那种命数已定的无助感觉。我们会戴着手铐死去。我们会半路横死,而且还不是我们的错。我们就这么想象。然而现实中,我们却总会因为荒谬的理由被判无罪。”
限制寂寞和一无所有的时长。
再从人群中逃走,尖叫,躲藏,带着慌乱和亢奋所产生的平静,在藏身处享用一颗糖的甜美。如果够时间,还能用小刀把糖纸切碎,看它在自己手中消散成雪花样的碎片。只是躲藏,绝非不存在。同伴会循迹找来,游戏会从终点回到起点。
让抓迷藏的快感消失的,是那次藏在树上。伙伴很久才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,但往“我”在的位置抬头时,“他直愣愣地望着我,应该说是看穿了我,两眼盯着我的背后…对我视而不见。”
张大春形容这场落寞为发现“自我的不在”。故事完成 6 年后自缢的作家,似乎“习惯”把“刻意把生命中原本具有高贵感的动机说的可笑不堪”。
补全主角觉察的,还有吴刚不断砍,而月宫桂花树“随砍随和”。阿波罗登月时,宇航员挣脱地心引力站在月球凝视地球,“会不会觉得其实躲迷藏是一种很寂寞的游戏呢?”。司马光砸缸,缸里坐着没有小朋友能够看见的另一个自己。
“那时,我在心底深深渴望着能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,然后驾驶着孔兆年的潜水艇,整天在阳明湖底绕来绕去,把那些虾子和乌龟的眼珠子都吓的掉出来,浮到湖面上。一想到那满满一湖的眼珠子,我就得意得禁不住要笑出来。还有什么比潜水艇更会躲藏的呢?潜水艇咻地潜入水底,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,在水中无声地移动着,那样地滴水不漏又没有半点缝隙,还有什么比这一小方空格更隐秘、更令人期望的呢?
孔兆年的潜水艇又重新唤醒了我记忆中最幽暗的角落,关于躲迷藏的那部分。但是,就像多年以前的那个冬日黄昏所发生的事一样,我又再一次清楚地看见自己依旧用一种拙劣、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。跟孔兆年的潜水艇比起来,我只能算是蜷缩在阴暗之中而已”
《卫报》说这个入围布克奖的故事“唯有在白日里做过阴冷噩梦的人才能体会”。
人称含混,时态模糊,真假、主观和客观糅合难辨,间或梦呓般的内容重复出现。利维用质地清透的文字将组成小说的重要因子逐一解构,替孤寂、虚空着色。
是靠不住的谎,也是求生通道。他的借口:写诗,学识,出轨,失忆,满足简易而短暂的愿望,如吃一口布丁,给女儿做盘烤鸡肉。她和她,还有她们的借口:樱桃比基尼,真丝连衣裙,发色和发型,投身一些比爱情更具象的危险,像地震、战争、家务。
是陈述句,也是用句号收尾的疑问。为什么:1994 年夏天,拥有不同回忆的人不约而同出逃。在法国阿尔卑斯滨海省的一座泳池别墅里避世,共同体面地犯一些忌。波兰难民诗人没有过去。欧洲战地女记者从女儿三个月起就刻意置身乱世。少女从精神病院逃跑,自称植物学家,习惯裸体如野物。
始终抱有信念“生活之所以值得继续过下去,是我们相信未来会更好,相信自己可以安全到家”的人,真实境况是少女在情人手臂下用黑笔写下的短句 “ITSRAINING”(It’s raining)。
短句被拆分为孤立的字母,以向右倾斜的雨点样式排布,挨个砸向下。
“然而,即使没有目睹卢旺达的恐怖行为,她也已经深陷痛苦的泥淖不能自拔。如果可以选择忘却一切所谓让她变得充满智慧的东西,她会重头来过。[…]在伦敦的家里,她像个游魂。她从不同的战区回到家中,发现不在的这段时间,鞋油或灯泡已经变了位置——似乎在原处又不在原处,她意识到对她来说家也只是临时住所。为了她选择的事业,她冒着失去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位置的风险,这个位置让她困惑,因为如果选择坐在那里,她就会被想象中的一切所困扰。她曾尝试着去做一个她并不能真正理解的人。一个强大又脆弱的女人。她知道个性强并不等同于强大,温柔并不等同于脆弱,但不知道如何把这种认知运用到生活中,不知道这种认知能够给生活带来什么,更不知道在周六晚上独自一人坐在两人坐的桌子旁如何悠然自得。”
如何像“普罗米修斯一样为人类取火”。
望月新一在把自己的博客关闭、彻底与世界失去联系以前,用了很多年的时间论证 abc 猜想。它是数论中触及根基,但过于超前的抽象猜想。一旦被证实,“几乎自动地就可以解决各式各样的谜题”。
早于望月新一,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,克罗滕迪克试遍各种层级、维度,肉身求证“心之心”理论的存在。它的危险与不可触及的程度好比太阳,与万物相关,能“掘出那个能把无数没有明显关系的理论连结到一起的秘密的根系”。
激励他们的不是对权力的野望,反倒清浅如新一的某次阅读体验。把格罗滕迪克全集一口气读到尾时,“连续几天不吃不睡,夜半三更说胡话,又是脱水,又是脱力,就在那儿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一些破碎的句子,瞳孔放跟猫头鹰一样大。他提到了“心之心”…”
外人看来,论证倒向无果也必然,他们落入了同一种诅咒。
“我们变得无法理解这个世界,无法再理解人类”。
作者巴拉图特用量子力学给自己的观点注解:“我们知道怎么用它,它完美地运转着,通过某种奇迹,然而,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人,不管活人死人,真正明白它的原理,人脑无法应对其中的矛盾和悖论。”
““最终结果这个星球的不是政客,他说,而是像他们一样的科学界人士,他们正“像梦游着一样走向末日”。
从那天起,他不再出席任何回忆,除非给他同等的时间宣讲生态与和平。在讲座上,他会分发他自己种的苹果和无花果,并对科学的破坏力做出提醒:“炸毁广岛和长崎的原子不是哪个将军用他肥腻的手指分离出来的,而是一群科学家,用的也不过是几个方程式而已。”格罗滕迪克不由得想到,他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?他所寻求的完全理解又会催生出什么样新的恐怖?人类会做出些什么来,如果可以触碰到心之心的话?”